七年了。这双曾经挽过大弓、握过重剑的手,如今习惯了玉玺温润的触感,也习惯了翻阅奏章时那冰凉的纸页。可每当站在这象征至高无上的地方,俯瞰他的江山,萧景琰的心底深处,总会涌起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……疏离。仿佛这金碧辉煌的宫阙,这无边无际的权力,筑起的是一道无形的高墙,将他与过去的一切,彻底隔绝开来。
大典的冗长仪式终于耗尽了最后一刻。回到暖阁,炭火驱散了殿外的寒意,却驱不散萧景琰眉宇间积郁的霜色。他屏退左右,独自坐在宽大的御案后。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角一方紫檀木盒——那是先生梅长苏,他心中永远的小殊,留给他的最后几件遗物之一。盒盖打开,里面静静卧着一枚玉圭,温润无瑕,是当年祭天所用。
鬼使神差地,萧景琰拿起那枚玉圭。指腹一寸寸摩挲过光滑冰冷的玉面,仿佛在触碰一段被时光尘封的过往。忽然,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滞涩感,在靠近圭首一个看似浑然天成、实则隐藏着巧妙机括的浮雕云纹处。他心念微动,指下稍加力道,只听得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,玉圭顶端竟弹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。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,被小心翼翼地折叠着,塞在里面。
萧景琰的心猛地一沉。他屏住呼吸,用微微发颤的手指,将那素笺取出,缓缓展开。
熟悉的、清瘦而刚劲的字迹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他的眼底。
「景琰吾弟:天命虽授,暗流难平。他日祸起萧墙,其兆必在‘三人’。」
没有落款。无需落款。这世上,唯有那个人,会留下这样的字迹,这样的警示,以如此隐晦、如此决绝的方式,在他登上权力巅峰七年之后,才穿透时光的尘埃,递到他的面前。
“三人……”
萧景琰喃喃念出这两个字,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一股寒意从脚底骤然升起,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。他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脆弱的纸张边缘几乎要被撕裂。暖阁里炭火正旺,暖意融融,他却觉得一股冰冷的恐惧,如同毒蛇的信子,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,越收越紧。
先生所指的“三人”……除了庭生、林深、路原,还能有谁?那是他视若己出、倾注心血抚养教导的义子,是他亲手放在权力最敏感位置上的臂膀!祸起萧墙?这预言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,悬在了他刚刚稳固七年的江山之上,也悬在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。
就在那素笺上的墨字灼烧着萧景琰眼底的同时,长林王府的书房内,空气凝滞得如同冰封。萧庭生端坐在书案后,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跳跃,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,使得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更加深重。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刚刚由心腹密探呈上的抄录文书。
文书上的字迹是模仿的,但字里行间那股冷硬的决断力,萧庭生太熟悉了——属于林深。内容是调动禁军左卫营一小队精锐,以“例行巡防”之名,于本月晦日深夜,秘密进入靠近宫城东北角一处废弃已久的武库。
晦日……深夜……废弃武库……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,像是一串冰冷的钢针,密密麻麻扎进萧庭生的脑海。那里地势隐蔽,距离宫墙极近,且巡逻间隙较长……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在心底尖锐地鸣响起来。
“查实了吗?”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挤出来的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。
跪在下首的暗卫首领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:“回禀王爷,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,字迹比对无误。调令原件由林将军心腹保管,存放地点也已确认。行动时间、地点、人数,皆在此列,绝无虚言。”
萧庭生猛地闭上眼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一股巨大的眩晕感袭来,眼前仿佛有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闪动:少年时林深沉默倔强的眼神,战场上彼此背靠背浴血奋战的嘶吼,还有……义父林燮那桩被刻意模糊、却始终如阴云般笼罩在林深心头的旧案。那桩案子,就像一根深深扎入血肉的毒刺,随着年岁增长,在黑暗中悄然化脓、膨胀。他早知道林深从未真正放下,却万万没想到,这执念竟会酝酿成指向宫墙之内的刀锋!
书房里只剩下烛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,每一次细小的爆裂,都像是在萧庭生紧绷的神经上重重敲打。他睁开眼,眸底深处翻涌着痛苦与惊涛骇浪般的挣扎。良久,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声音疲惫得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:“严密监控林府……尤其是林深本人。所有动向,事无巨细,即刻报我。没有我的命令,任何人不得妄动。”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,“包括……陛下那边,暂不惊动。”
“遵命!”暗卫首领无声叩首,身形迅速融入书房的阴影之中,消失不见。
沉重的寂静再次笼罩。萧庭生缓缓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道缝隙。凛冽的寒风立刻灌入,吹得烛火剧烈摇曳。他望向皇宫方向那一片沉沉的暗影,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。祸起萧墙……先生当年的预言,竟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,在他最信任的兄弟身上,揭开了序幕。
千里之外的江南道,水网交织,富庶繁华。然而,一场突如其来的“肃清盐枭、整饬漕运”的雷霆风暴,正将这片温柔乡搅得天翻地覆。钦差大臣路原的行辕,就设在扬州最奢华的盐商别苑里。
厅堂内暖如仲春,昂贵的银丝炭无声燃烧,散发出松木的清香。路原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,一身簇新的紫色锦袍,衬得他容光焕发。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下首一个身着绸衫、满面谄媚的盐商头子结结巴巴的汇报。
“……路、路大人明鉴!小的们对朝廷忠心耿耿,绝无半点私藏啊!这‘协饷’……数额实在……实在……”盐商额头冷汗涔涔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路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通体碧绿、价值连城的翡翠扳指。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冰锥般的穿透力:“哦?看来,是本官误会了诸位的‘忠心’?还是说,你们觉得本官这把‘尚方宝剑’……砍不动江南的脖子?”他尾音微微上挑,目光随意地扫过盐商瞬间惨白的脸。
盐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浑身筛糠般颤抖:“不敢!小人不敢!大人息怒!小的……小的这就去筹办!三日!不,两日之内,定将‘协饷’如数奉上!”
“这就对了嘛。”路原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,慵懒地挥了挥手,“下去办吧。记住,本官要的是效率,是结果。至于过程……”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,“本官只要江南道,从此干干净净。”
盐商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。门帘落下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路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。他起身,走到窗边。窗外,是被他这场“肃清”风暴吓得噤若寒蝉的扬州城。权柄在手,生杀予夺的快感是真实的,但随之而来的,是更深的、无底的漩涡。
一名心腹悄无声息地闪入室内,呈上一份密报。路原展开,目光飞快地扫过。密报来自金陵,详细记录了长林王萧庭生近期对禁军异动的高度关注,以及林深府邸周围骤然增多的不明眼线。
“庭生大哥……”路原低声念出这个名字,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密报的边缘,眼神复杂难辨。一丝极淡的、近乎自嘲的苦笑掠过嘴角。他何尝不知大哥的性情?刚直不阿,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。自己在这江南道的所作所为,大哥迟早会知晓。还有林深……那个沉默寡言、满心复仇火焰的二哥,他那边的动静,大哥显然也察觉了端倪。
“终究……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窗棂外,是江南冬日的沉沉暮霭,将远处的亭台楼阁勾勒成模糊而沉重的剪影。他将那份密报凑近烛火,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,迅速将其吞噬,化作几片蜷曲飞散的灰烬,如同某种注定的结局。
寒意刺骨的冬夜,金陵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,在沉重的寂静中屏息。宫门紧闭,巨大的朱漆门钉在惨淡的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,如同巨兽紧闭的獠牙。门前的广场空旷得令人心悸,只有呼啸的北风卷起地上的细雪,打着旋儿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。
三匹快马,踏碎这死寂,如同三道撕裂夜幕的闪电,从不同的方向疾驰而来,最终在宫门前猛地勒住缰绳!马匹嘶鸣着人立而起,喷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。
中间一骑,是萧庭生。他一身玄色劲装,外罩深青色亲王蟒袍,风尘仆仆,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焦灼与沉痛。左边是林深,一身利落的墨色骑装,腰佩长剑,面容冷峻如冰雕,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,直视着宫门深处。右边是路原,紫色锦袍外罩着厚实的玄狐大氅,脸上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倦意,但眼神深处却跳跃着一种奇异的光芒,混杂着警惕、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。
三兄弟的目光在宫门前冰冷的空气中骤然碰撞,没有寒暄,没有问候,只有无声的、激烈的交锋。空气仿佛瞬间凝固、冻结,比这冬夜更加酷寒。
“大哥?”路原率先开口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,声音带着惯常的圆滑,嘴角甚至试图牵起一丝笑意,“深夜疾驰,所为何事?可是陛下紧急召见?”他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林深按在剑柄上的手。
林深没有看路原,他的视线如同两把淬火的剑,牢牢钉在萧庭生脸上,声音冷硬得像冻土:“大哥拦住宫门,是想阻止我?”每一个字都带着铁石般的重量。
萧庭生深吸一口气,凛冽的空气如同冰渣灌入肺腑,刺得生疼。他翻身下马,高大的身躯挺立在宫门前,像一堵沉默的山,挡在了通往那至高无上之地的必经之路上。他的目光沉重地扫过林深紧握剑柄的手,又掠过路原眼底那抹深藏的异芒,最终投向那两扇紧闭的、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宫门。
“不是阻止。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在呼啸的风声中稳稳地传递开,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是问你们一句,还记得当年赤焰军旗前,我们三人对着先生(梅长苏)立下的誓言吗?”
“誓言?”林深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冰冷、近乎扭曲的弧度,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暖意,只有无尽的讽刺和压抑到极点的痛楚,“我只记得我林家满门血债未偿!只记得我父亲林燮,是如何背负着‘叛逆’污名,死不瞑目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起凄厉的回响,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,“七年!整整七年!陛下登基七年了!那道翻案的旨意在哪里?那道还我林家清白的圣旨在哪里?!”他猛地踏前一步,逼近萧庭生,眼中燃烧着疯狂而绝望的火焰,“大哥!你告诉我!你告诉我啊!”
他的嘶吼如同利刃,狠狠刺入萧庭生的心脏。萧庭生身形微晃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关于帝王心术,关于朝堂平衡,关于那些深埋于权力泥沼之下、难以启齿的真相……可所有的话语,在林深那双被仇恨和绝望烧红的眼睛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之际,宫门内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!火光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,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,将宫门上冰冷的门钉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!浓烟滚滚,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呼喊、兵刃碰撞的锐响、杂乱的脚步声……混乱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冲垮了宫门外的死寂!
“走水了!走水了!护驾!快护驾!”尖锐的呼号声撕裂了夜空。
变故陡生!
林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瞬间被决绝的寒光取代。他几乎在火光腾起的同时,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啸:“天赐良机!”身形如同离弦之箭,猛地撞向那两扇沉重的宫门!令人牙酸的木栓断裂声响起,宫门竟被他以蛮力撞开一道缝隙!他毫不犹豫地侧身闪入,墨色的身影瞬间被门内涌出的混乱光影和浓烟吞没。
路原脸色剧变,那丝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,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,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。他猛地看向萧景琰所在的方向,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萧庭生,低喝一声:“保护陛下!”紧跟着林深的身影,也消失在洞开的宫门之内。
“林深!路原!不可!”萧庭生肝胆俱裂,嘶吼出声。他眼睁睁看着两个兄弟如同扑火的飞蛾,义无反顾地投入那燃烧着权力与毁灭烈焰的漩涡中心。巨大的恐惧和责任感如同巨石压下,他再无丝毫犹豫,拔剑出鞘,雪亮的剑锋映着冲天的火光,厉声喝道:“长林卫!随我入宫!护驾!拦下他们!”
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,决然冲入了那片混乱与火光交织的修罗场。
养心殿内,烛火被门外透入的混乱光影搅得摇曳不定。萧景琰站在御案后,面沉如水。他早已卸下厚重的衮服,只着一身玄色常服,腰间悬着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。殿外传来的厮杀声、呼喊声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,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门窗。列战英一身戎装,按剑侍立在他身侧,脸色凝重,眼神锐利如鹰,警惕地扫视着殿门的方向。
“陛下,”列战英的声音低沉而紧绷,“火起东北角武库,疑是人为纵火,意在制造混乱,引开禁军主力。部分叛军已突破外围,正向内廷突进!”
萧景琰没有回应,只是缓缓抬手,抚过腰间冰冷的剑柄。指尖传来熟悉的金属触感,带着一种久违的、属于战场的气息。先生的那张素笺仿佛又在眼前燃烧——“祸起萧墙,其兆必在三人”。他闭上眼,复又睁开,眼底深处翻涌着巨浪般的痛楚,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殿门轰然洞开!
浓烟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猛地灌入。一道墨色的身影,带着一往无前的杀意,如同撕裂烟雾的黑色闪电,直扑御案之后!正是林深!他手中的长剑,在殿内摇曳的烛火和门外透入的火光映照下,流淌着一道冰冷刺骨的寒芒,目标明确无比——萧景琰的咽喉!
“昏君!还我林家公道!”林深的怒吼如同惊雷,在殿内炸响,饱含着积压了二十年的血泪与绝望。
列战英瞳孔骤缩,厉喝一声:“逆贼休得猖狂!”腰间佩剑瞬间出鞘,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银光,横亘在御案之前,精准无比地迎向林深那致命的一击!
“铛——!”
两柄长剑在半空中狠狠相撞!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!火花四溅!巨大的力量让两人同时身体一震。列战英虎口发麻,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传来,竟被震得踉跄后退半步!林深眼中血光更盛,手腕一抖,剑势如同毒蛇吐信,刁钻狠辣,避开列战英的格挡,再次直刺萧景琰!剑锋撕裂空气,发出尖锐的嘶鸣,冰冷的剑尖,距离那玄色常服包裹下的咽喉要害,仅仅只剩三寸之遥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就在那冰冷的死亡即将吻上咽喉的瞬间,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暴起的怒狮,裹挟着殿外的寒风与烟尘,猛地撞入殿内!
是萧庭生!
他根本来不及思考,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越了一切。在看清那致命剑锋指向的刹那,他没有任何犹豫,猛地合身扑上!不是扑向林深,也不是扑向御案,而是用自己宽阔的后背,决绝地挡在了萧景琰的身前!
“噗嗤——!”
一声令人牙酸的、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!
林深那凝聚了毕生恨意与武艺精华的必杀一剑,狠狠刺入了萧景琰身前那堵突然出现的人墙!
剑锋深深没入萧庭生右胸偏上的位置,透背而出!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,瞬间染红了他深青色的蟒袍,在玄色的背景下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!
“呃!”萧庭生身体剧震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。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趔趄,但他死死咬紧牙关,双臂如同铁钳般张开,硬生生将萧景琰护在身后,寸步不退!鲜血顺着剑刃,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,迅速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暗红。
林深握剑的手,猛地僵住了。时间仿佛被冻结。他眼中那滔天的恨意和疯狂,在看清挡剑之人面容的瞬间,如同被冰水浇透的火焰,骤然凝固、熄灭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、震惊和一种被抽空灵魂般的巨大空洞。他死死盯着萧庭生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渍,又看向萧庭生那张因剧痛而扭曲、却依旧写满坚定与痛楚的脸。
“大哥……”林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,握剑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。
“庭生!”萧景琰的惊呼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要扶住身前那摇摇欲坠却如山岳般挺立的身躯,指尖却在触及那滚烫鲜血的瞬间猛地蜷缩回来。
就在这死寂凝固、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血泊中的萧庭生身上的瞬间,一道紫色的身影,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侧后方的帷幕阴影里。路原!他脸上再无半分惯有的圆滑与笑意,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狰狞。他的动作快如闪电,右手不知何时已从袖中滑出一柄尺余长的精钢短刃,刃身幽暗无光,显然淬了剧毒!趁着这千载难逢的、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的刹那,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萧景琰毫无防备的侧颈,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,猛地弹射而出!
无声的杀机,带着冰冷的腥风,直刺目标!
“陛下小心!”列战英的怒吼如同炸雷,他离得稍远,救援已然不及!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!
“路原——!!!”
一声惊天动地的、混杂着无尽悲愤与绝望的咆哮,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怒吼,猛地从萧庭生口中爆发出来!这声吼叫仿佛耗尽了他胸腔里所有的空气,甚至带着破碎的血沫!他竟不顾胸前还插着林深的长剑,不顾那致命的贯穿伤,凭借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对身后之人安危的本能,猛地拧转身躯!这个动作牵动了胸前的长剑,伤口瞬间撕裂,鲜血如同泉涌!但他巨大的身躯,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,狠狠撞向路原扑来的方向!
“砰!”
沉闷的撞击声响起!
路原淬毒的短刃,在距离萧景琰脖颈只有寸许的地方,被萧庭生这奋不顾身的一撞,硬生生顶得偏离了方向!锋利的刃尖擦着萧景琰的龙袍袖口划过,割裂了金线绣制的龙纹,留下一道冰冷的寒意。
路原被撞得一个趔趄,脸上充满了惊愕、愤怒和一丝被彻底打断计划的狂躁。他稳住身形,眼中凶光毕露,短刃再次扬起!然而,列战英的剑锋和闻声赶来的几名忠勇侍卫,已经如同铁壁般合围上来!
“逆贼路原!还不束手就擒!”列战英的怒吼充满了刻骨的杀意。
殿内的局面瞬间逆转。林深如同被抽掉了骨头,握着那柄沾满兄长鲜血的长剑,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,眼神空洞地看着萧庭生胸前那恐怖的伤口,看着那不断涌出的鲜血,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。路原则在列战英和侍卫的围攻下左支右绌,险象环生,发出困兽般的咆哮。
萧景琰再也顾不上其他,他一把扶住萧庭生摇摇欲坠的身体,触手处一片滚烫粘腻。他厉声嘶吼:“传御医!快传御医!!!”
萧庭生高大的身躯沉重地倚靠在萧景琰身上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那狰狞的伤口,带来撕裂般的剧痛,让他眼前阵阵发黑。温热的血液不断涌出,浸透了萧景琰扶着他的手臂,那粘腻滚烫的触感,像烙铁般灼烧着两个人的皮肤。他艰难地抬起头,目光穿过殿内弥漫的硝烟与血腥气,越过列战英等人围攻路原的战团,死死地、充满无尽痛楚地钉在呆立如木偶的林深脸上。
林深依旧保持着握剑的姿势,剑尖低垂,指着他脚下那滩属于兄长的、不断扩大的血泊。他脸上的疯狂早已褪尽,只剩下一种失魂落魄的茫然和巨大的空洞,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躯壳。当萧庭生那饱含着血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,林深浑身猛地一颤,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。
“林深……”萧庭生的声音异常嘶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艰难地挤出来,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你看看……看看我们流的血……”他猛地咳嗽起来,鲜血从嘴角溢出,染红了苍白的唇,“我们兄弟的血……不该染红陛下的龙椅!更不该……成为别人……搅乱天下的……刀!”
“兄弟的血……不该染红龙椅……”林深失神地重复着这句话,空洞的目光缓缓抬起,看向御案之后,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漆雕龙宝座。宝座在摇曳的烛火和殿外透入的火光映照下,反射着冰冷而威严的光泽。那光芒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他又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柄犹在滴血的长剑——那是他大哥的血!
“当啷!”
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。
那柄跟随他多年、饮过无数敌人鲜血、也刚刚刺穿了他最敬重大哥胸膛的长剑,终于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,无力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。剑身上的血珠,在光滑的地面上溅开几朵细小的、凄艳的红花。
林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,双膝一软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地。他不再看那龙椅,不再看那柄剑,只是死死地盯着萧庭生胸前那片刺目的猩红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,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。二十年的执念,二十年的血仇,在这一刻,被兄长胸口涌出的滚烫鲜血,冲刷得支离破碎。
殿外,混乱的厮杀声渐渐止息,显然禁军已经控制住了局面。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伴随着盔甲摩擦的铿锵声,大批侍卫涌入殿内,迅速将负隅顽抗的路原死死压制在地。路原发出不甘的咆哮,短刃被打飞,脸上满是泥土和血污,眼神怨毒地扫过萧景琰,最终定格在血泊中的萧庭生身上,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。
御医提着药箱,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,看到萧庭生胸前的惨状,脸色瞬间煞白。
“快!救他!”萧景琰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失控的嘶哑,他紧紧抱着萧庭生下滑的身体,仿佛抱着随时会消散的流沙。
“陛下……”萧庭生却费力地抬起那只未染血的手,极其轻微地摆了摆,阻止了御医立刻上前的动作。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、犹自挣扎喘息的路原,又缓缓移向跪在地上、如同被抽空灵魂般无声恸哭的林深,最后,落回到萧景琰那张写满痛楚与焦虑的脸上。
他的嘴唇翕动着,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:“陛下……臣……求陛下……给他们……一个说话的机会……也……也请陛下……听一听……听一听他们心里的……苦……和……怨……”
话音未落,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,更多的鲜血涌出,染红了他的下颌和前襟。他的眼神开始涣散,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。
“庭生!庭生!”萧景琰的呼喊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。
“大哥!”林深猛地抬起头,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,挣扎着想要扑过来,却被侍卫拦住。
“……”路原停止了挣扎,怔怔地看着萧庭生失去血色的脸,眼神剧烈地变幻着。
“快!快救长林王!”萧景琰的咆哮在殿内回荡。
殿内瞬间陷入一片兵荒马乱。御医和侍卫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萧庭生放平,进行紧急止血包扎。萧景琰站在一旁,玄色的衣袖上沾染着大片刺目的暗红,那是萧庭生的血。他紧抿着唇,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条,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,沉沉地扫过被按在地上、失魂落魄的路原,再扫过跪在血泊中、仿佛被抽空了魂魄的林深。
“押下去。”萧景琰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寒意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天牢,重兵看守。没有朕的旨意,任何人不得探视,不得用刑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最后落在萧庭生苍白如纸的脸上,“更不得……让他死。”最后三个字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“遵旨!”侍卫统领沉声应命,一挥手,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,将路原和林深粗暴地架起,拖向殿外。
“陛下!大哥他……”林深在被拖出殿门的刹那,挣扎着回头,嘶哑地喊出一句,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哀求。
萧景琰没有回应,甚至没有看他一眼。他所有的注意力,都集中在御医们围着的那具生死未卜的身躯上。殿门在路原和林深身后沉重地关上,隔绝了他们的身影,也隔绝了外面依旧弥漫着硝烟与血腥气的世界。
御医们忙碌着,低声交流着,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。殿内只剩下布料撕裂声、药瓶碰撞声和压抑的呼吸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半个时辰,也许更久。为首的御医终于直起身,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,转身对着萧景琰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:“启禀陛下,王爷……王爷吉人天相!那一剑虽险,万幸未中心脉要害!只是失血过多,伤势极重……眼下……性命暂时是无忧了,但需静养数月,万万不可再动气力……”
萧景琰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随即缓缓地、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。那一直压在心头、几乎让他窒息的巨石,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。他挥了挥手,示意御医们退下。
偌大的养心殿,终于彻底安静下来。殿内一片狼藉,碎裂的器物、翻倒的桌椅、地上大片大片已经变得暗沉发黑的血迹……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混合在一起,弥漫在空气中,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上。
萧景琰独自一人,缓缓走到御案之后。他没有坐下,只是伸出手,指尖拂过那被路原毒刃划破的龙袍袖口。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他低下头,目光落在御案下方那片深沉的阴影里——那里,静静地躺着一柄精钢短刃。幽暗的刃身沾着一点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尘土,正是路原行刺时被打落的那一柄毒刃。
殿外,不知何时开始,飘起了鹅毛大雪。大片大片的雪花,无声无息地从漆黑的夜空中坠落,覆盖了殿前广场上的血迹、脚印和厮杀留下的痕迹,将整个宫城迅速染成一片肃穆的纯白。
萧景琰缓缓走到紧闭的殿门前,伸出手,推开了一道缝隙。
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花,瞬间扑面而来,吹得他衣袂翻飞。
殿外的景象,让这位刚刚经历了一场兄弟相残、险死还生的帝王,瞳孔骤然收缩。
在距离养心殿宫门十几步远的空旷广场上,在那足以没过脚踝的、厚厚的、新落的积雪之中,跪着一个人。
是林深。
他没有被押去天牢?或者说……他挣脱了押解?萧景琰的目光扫过远处几名按着刀柄、神情复杂、却并未上前阻拦的侍卫——是列战英的人。显然,是列战英默许了林深留在这里。
林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囚衣,在漫天风雪中显得如此渺小、脆弱。他跪得笔直,头颅深深地低垂着,几乎要埋进冰冷的雪地里。肩膀和头发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,整个人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。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着,任由无情的风雪抽打在他身上,仿佛一尊凝固在雪地里的忏悔雕像。
而在林深身后不远处,同样在风雪中跪着的,还有一个身影。是路原。他也穿着囚服,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由两名侍卫看守着。他的姿势远不如林深那样挺直,身体微微蜷缩着,似乎在抵御着彻骨的严寒。他的头也低着,看不清表情,但萧景琰能清晰地感觉到,那道偶尔抬起的目光,越过风雪,越过跪在前方的林深,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、难以言喻的情绪,死死地投向自己所在的这座养心殿。
风雪呼啸着,卷起地上的雪沫,如同白色的纱幔,在这两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周围飞舞、盘旋。整个宫城,陷入一片死寂的纯白。只有那两尊凝固在风雪中的身影,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背叛、鲜血和……尚未可知的未来。
萧景琰站在殿门的阴影里,望着雪地里那两个几乎被风雪淹没的身影,久久沉默。凛冽的寒气顺着门缝钻入,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头万分之一冰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