咖啡厅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,季晚晴用食指无意识地在雾气上画着圈。十月的雨总是这样,来得突然又缠绵。她低头看了眼腕表,距离下一位患者预约还有四十分钟,足够她喝完这杯热美式,整理好被雨水打湿的情绪。
"一杯热可可,加双倍棉花糖,谢谢。"
这个声音让季晚晴的指尖猛地一颤,咖啡杯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。她缓缓抬头,视线穿过氤氲的咖啡热气,落在三米外的收银台前。那个背影她再熟悉不过——宽肩窄腰,后颈处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,是大学时打篮球留下的。
沈墨。
十年了。季晚晴感到喉咙发紧,像是有人在那里系了个死结。她看着男人转身,那张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如今更添成熟魅力,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,眼角却有了细纹。他手里拿着两杯饮料,一杯是粉色的儿童杯,上面画着卡通兔子。
"爸爸!我的画纸湿了!"稚嫩的童声从季晚晴身后传来。她这才注意到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个小女孩,约莫四五岁,正焦急地拍打着被雨水浸湿的素描本。
沈墨快步走过去,蹲下身与女孩平视:"没关系小雨,爸爸包里还有新的。"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,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漫不经心的少年判若两人。
季晚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咖啡杯。沈墨有孩子了?那孩子的母亲是谁?无数问题在她脑海中炸开,像一场无声的烟花秀。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,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。
"小心!"一声惊呼。
季晚晴回过神时,小女孩已经撞在了她的桌角,粉色杯子里的热可可洒了大半在她米色的风衣上。女孩抬头,季晚晴的呼吸瞬间停滞——那双眼睛,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瞳孔,眼尾微微上挑,像两片欲飞的蝶翼。
"对不起阿姨……"女孩怯生生地说,突然又睁大了眼睛,"妈妈?"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季晚晴感到一阵眩晕,咖啡厅嘈杂的人声突然远去,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"小雨!"沈墨冲过来抱起女孩,脸色煞白,"对不起,孩子认错人了。"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季晚晴脸上,瞳孔骤然收缩,"晚……晚晴?"
雨水顺着季晚晴的发梢滴落,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。十年积攒的质问在舌尖打转,最终却变成一句:"她叫我妈妈。"
沈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:"这是个误会。小雨她……有轻微的自闭症倾向,经常会把陌生人认成她想象中的妈妈。"他低头对怀里的女孩说,"小雨,这是季阿姨,不是妈妈。"
"可是她眼睛和照片里一样……"小女孩固执地指着季晚晴,突然从沈墨怀里挣脱,扑向季晚晴,"妈妈抱!"
季晚晴本能地接住这个柔软的小身体,女孩身上有牛奶和蜡笔的味道。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,让她眼眶发热。
"实在抱歉。"沈墨试图把女儿抱回来,却在碰到季晚晴手臂时像触电般缩回手,"你……还好吗?"
季晚晴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。她深吸一口气,将女孩轻轻交还给沈墨:"我没事。只是……太意外了。"她看了眼手表,"我还有个预约,先走了。"
"等等!"沈墨抓住她的手腕,又立刻松开,"你……现在是心理医生对吗?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你的专栏。能不能……请你帮帮小雨?"
雨下得更大了。季晚晴站在咖啡厅门口,看着沈墨为女儿细心系好雨衣扣子。他的动作那么熟练,指节分明的手上沾着各色颜料痕迹。曾经这双手只会笨拙地给她扎马尾,现在却能灵巧地为小女孩编出漂亮的辫子。
"你画展的海报,我在地铁站看到过。"季晚晴轻声说,"'浮光'系列,很震撼。"
沈墨的动作顿了一下:"你去了吗?"
"没有。"季晚晴摇头,"我怕遇见你。"
沈墨苦笑:"我理解。"他抱起已经昏昏欲睡的小雨,"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好吗?这是...我的名片。"
那张烫金名片边缘有些磨损,显然经常被拿出来又放回去。季晚晴接过时,指尖不小心擦过沈墨的手背,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。
"我会考虑的。"季晚晴将名片塞进包里,转身走进雨中。她没有回头,所以没看见沈墨站在原地久久凝视她的背影,也没看见小雨趴在他肩上,用小手擦去他眼角的水光。
三天后,季晚晴站在一栋老式公寓门前。楼道里飘着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气味,门牌上挂着块小木牌,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"沈小雨和爸爸的家"。她抬手敲门,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。
"我就知道你会来。"门突然打开,沈墨穿着沾满颜料的旧T恤,头发乱蓬蓬的,像是刚结束一场创作狂欢。他身后,小雨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地拼积木,听见声音抬起头,眼睛瞬间亮了起来。
"妈妈医生!"
季晚晴蹲下身,平视着小女孩:"你好小雨,我是季医生,可以叫我季阿姨。"
"季阿姨。"小雨乖巧地重复,突然凑近闻了闻,"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。"
季晚晴惊讶地看向沈墨,后者无奈地耸肩:"她总这样说。可能是你用的香水……"
"我不用香水。"季晚晴轻声说,伸手摸了摸小雨的头发,"能带我去看看你的房间吗,小雨?"
小女孩立刻跳起来,拉着季晚晴的手往屋里跑。沈墨站在原地,看着两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女人消失在走廊尽头,抬手抹了把脸。
小雨的房间墙壁被漆成淡紫色,贴满了儿童画。季晚晴的目光被床头一张照片吸引——沈墨抱着襁褓中的小雨,身边站着一个模糊的女性身影,脸部被剪刀刻意剪去。
"这是妈妈。"小雨指着那个空洞的位置,"爸爸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。"
季晚晴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:"你知道妈妈叫什么名字吗?"
小雨摇头,从枕头下掏出一本破旧的童话书:"但妈妈给我读过这个。爸爸说,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书。"
季晚晴接过书,手指微微发抖。这是《小王子》,十年前她送给沈墨的生日礼物,扉页上有她亲笔写下的赠言。书页间夹着一张照片,已经泛黄——大学时代的她和沈墨在樱花树下相视而笑,她的唇边沾着一点冰淇淋,沈墨正伸手去擦。
"季阿姨,你怎么哭了?"小雨用小手抹去季晚晴脸上的泪水。
"因为……"季晚晴哽咽着将小女孩搂进怀里,"这个故事太感人了。"
那天晚上,季晚晴和沈墨坐在阳台上,中间隔着十年的光阴和一杯已经冷掉的茶。
"她母亲呢?"季晚晴终于问出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。
沈墨望着远处的霓虹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臂内侧——那里有个小小的纹身,季晚晴认出是她最爱的聂鲁达诗句。"她……不在了。小雨一岁多的时候,车祸。"
"我很抱歉。"季晚晴轻声说,却感到一种可耻的释然。
沈墨突然转向她,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:"晚晴,我需要你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——十年前……你到底去了哪儿?"
季晚晴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,碎成无数片,她猛地站起来,声音因愤怒而颤抖,"沈墨,我们分手是因为你不告而别,连一张字条都没留下!"
"我不是自愿离开的!"沈墨也站了起来,抓住她的肩膀,"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,说我母亲病危。我赶回老家才发现是骗局,他们把我软禁起来,逼我和世交的女儿结婚!我逃了三次才成功,回来时你已经搬走了,电话也换了……"
季晚晴挣脱他的双手:"你可以通过任何一个人联系我!林陌、陈教授,甚至我父母!"
"我试过!"沈墨痛苦地抱住头,"你父母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,还给我看了你和别人订婚的照片……"
"那是我表姐的订婚宴!"季晚晴难以置信地摇头,"我父母一直反对我们在一起,他们……逼我去英国留学,说修满学分顺利毕业后就同意我们在一起……天啊!"她突然意识到什么,"那那……小雨的母亲是谁?"
沈墨沉默了很久,才艰难地开口:"季晚荷——你的——双胞胎妹妹!我逃婚后,她追到北京,说愿意帮我找到你。后来……有一次我喝醉了,把她当成了你……毕竟,你们长得太像了。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怀孕了,我决定负责。但生下小雨后,她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……有一天她开车带着小雨出门,发生了事故。她没能挺过来,小雨奇迹般只受了轻伤。"
季晚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。季晚荷,自己的双胞胎妹妹,与自己同大学、同年级却不同专业的妹妹,那个曾经信誓旦旦说会帮她看着沈墨的人,却成了监守自盗者……
夜风吹起季晚晴的长发,她看着屋内熟睡的小女孩,突然明白了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——小雨笑起来时右颊有个小酒窝,和她一模一样。
这时,季晚晴的手机突然响起,打破了凝重的气氛。是她工作的医院打来的电话。挂断后,她匆忙拿起包:"有个病人急着找我,我得马上过去。这件事……我们改天再聊。"
沈墨送她到门口,在电梯门即将关闭时突然伸手挡住:"对不起晚晴!十年前的那天,是我不该离开……我欠你的,这辈子都还不清。"
季晚晴没有说话,电梯门缓缓合上,她终于允许自己崩溃。她滑坐在地上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自己的父母真是傻,阻止了她却还是搭上了妹妹。而自己的傻妹妹,却都没有机会见证女儿的慢慢长大……
电梯到达一楼的提示音惊醒了她。季晚晴擦干眼泪,走向医院的方向。无论真相多么残酷,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。那个叫她"妈妈"的小女孩,也可能是上天给她的第二次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