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晒场边问了一句,抬得起头不。
母亲把围裙角拂了拂,声音不高,说一句,行事正,头就正。
我背着麻袋,没搭腔,风把麻袋口的线头吹得抖。
那年我是从部队转出来的。
八六年的秋,地里的玉米秆立着,白杨叶脉里有黄。
我在城里分到殡仪馆。
礼务,保管,一并干。
我把旧军用水壶挂在永久牌车把上。
铝壶身子有一道浅凹,是戈壁的风留下的。
白手帕叠三折,放在左兜。
这是小莲缝的。
边口压得服帖,针脚细,拉直不变形。
她在印染厂上班,指腹常年有染水的青。
我一早出门,筒子楼走廊的水泥地泛着潮光。
墙角一只搪瓷缸,白底蓝边,缸口浮着一圈白色水垢。
蜂窝煤炉还没完全凉,微红。
我把壶灌满,用布擦一圈壶口。
手背往裤缝一抹,走。
院子里两株白杨,细枝被风拽着摆。
砖地扫过,露出灰白的筋络。
礼台是一块木板,角上有磨损的亮点。
我拿白手帕去擦,顺纹,逆纹,再顺一次。
动静小,呼吸平。
白手帕吸水,轻,干,轻,干。
这活讲究干净。
端正。
很多时候,寂静。
我把花插在白瓷瓶里。
菊花,康乃馨,季节不同,颜色不同。
放置的位置有讲究,光要打到面上,避免产生影子。
我把每个椅子腿与地上的砖缝对齐。
脚跟挪半步,停。
灯罩擦过,玻璃边缘不留痕。
同事们话不多。
做事稳。
一步一步。
我跟着学。
少说,多看,少动,准动。
我刚来时,心里也打鼓。
殡仪馆这三个字,在很多人的心口有疙瘩。
村里人说起,眉毛往上挑一点。
母亲不接茬。
她把菜洗净,把灶台擦净,把两只碗扣在台面上,扣口贴住。
父亲拿布把永久牌车圈擦亮。
他的手上老茧厚,指甲里有泥。
他讲话少。
多用力气。
我从戈壁回来,风还在耳朵里转。
那里的风硬。
揪着衣襟往里打。
盐碱地一片白,太阳照着,眼睛眯缝儿都疼。
胡杨站着,像人。
旱井里,水面黑。
我在那里站岗,列队,跑步。
旧棉袄味道重。
干馍掰开,辣子面一抹,靠着风墙吃。
母亲给我寄来一双棉袜。
袜口松紧合适,线头剪平。
我穿着跑步,脚掌稳。
我把戈壁上那些节奏搬到这一处。
缓。
稳。
一件一件。
那年城里还有粮票。
供销社门口有三轮车卖热豆浆。
报纸副刊爱写百姓故事。
筒子楼里听收音机的人多,评书声绕过拐角。
我下班骑车过桥。
桥面木板有缝。
轮胎压过去,咯吱。
水面映着楼影,风一吹,影碎。
单位里,来的人家各有各的叙说。
有人哭,压着嗓子哭。
有人站着,手握紧。
我们不多劝。
摆放。
清扫。
按部就班。
我把白手帕洗得透净。
晾在窗钩上。
滴水一滴一滴落。
手帕干了,手心也静下来。
小莲晚上回来,坐在小凳上补衣服。
灯光落在她发梢,发梢亮。
她把边角布裁成壶套。
暗红底,布厚,针脚密。
她说冬天里,壶也该暖和点。
我点头。
她笑笑。
笑也安静。
周末回村。
村口的杨树下晒着玉米粒。
玉米粒摊得齐。
母亲在灶台边擀面。
擀面杖滚过面团,有节奏。
案板撒了干粉,白。
她问我饭菜够不够,衣服厚不厚。
我说够。
父亲把蜂窝煤搬到屋檐下。
他看了一眼车把上的水壶。
用指头弹了下壶身。
咚一声。
他点一点头。
有人在晒场边聊。
聊收成,聊谁从外地回来了。
话题绕到我。
有个男人说,那个地方,怕不怕。
我听见了。
我没过去。
我蹲在墙根修车链子。
链条上油光一层,我拿布擦。
布上越来越黑。
我心里像把链条一样,一节一节甩一甩。
不急。
不辩。
风从场子上过,带点谷皮香。
夜里回到筒子楼。
楼道里灯光黄,灯罩里落着几只飞蛾。
炉子里火星亮了一下又暗。
我把白手帕叠好。
放在枕边。
第二天早班。
天还没亮。
路上薄霜像撒的盐。
鞋底踩过,咔嚓。
我的手冻得红。
指节裂开一条细缝。
我抹一层凡士林。
继续擦。
这活儿,不急。
急了,东西会歪。
那天来了一个教书的人家。
照片放出来,眼睛里清亮。
他们把花带来的。
花纸包着,字是蓝字。
我把花解开。
剪掉底部硬茎。
水放在瓷盆里。
灯光调柔。
音乐换成小声。
椅子摆成一排。
一排又一排。
我手里的白手帕从台面滑过。
没有声音。
结束的时候,站着的孩子们鞠躬。
他们的鞋底在砖上留下淡淡的湿痕。
老人的爱人拿了一条灰围巾。
她手有些凉。
我把水壶递过去。
她握住,手心暖了一层。
她看我一下,点头。
没有多话。
那天的风轻。
窗帘边缘抖动一下,又停。
日子往前走。
一个月。
两个月。
一年。
有时候我值夜。
院子里路灯亮。
光落在树皮上,形成一圈一圈的纹。
我听见猫叫。
远了。
近了。
又远了。
我把椅背擦了两遍。
白手帕又湿了一角。
我用另一角擦干。
我在本子上记了几条。
哪一天花多,哪一天来的人多,哪天风大,门帘开合慢。
我喜欢记这种。
小,细,实。
单位年底做了个总结。
墙上挂了几面锦旗。
绣字端正。
走廊拐角位置,人一走近就能看见。
我名字在一面锦旗的角上。
不大。
红底,金线。
那天父母恰好在。
他们站在拐角。
我正插花。
音响里放着轻音乐。
我看见母亲肩膀动了一下。
她攥着自己的白手帕。
布料柔,掌心湿。
她把目光落在那四个字上。
她没说话。
父亲站直。
像我曾经站岗的样子。
他的嘴角抬了一下。
他也没多话。
只是轻轻说了一个字。
成。
这个字落下去,像把石子落在井里。
没有回声。
但水面起了小圈。
回村的路上,风从耳边过去。
村口有人问,忙完啦。
我说,忙完啦。
母亲提着布袋,里头是她做的馒头和韭菜盒子。
袋口用麻绳系着,结打得紧。
父亲推着永久牌,车圈被他擦得亮。
阳光落在车圈上,移动的光点一跳一跳。
院子里,炕沿上晒着棉被。
被角用木夹子夹住。
母亲拿出她手里的白手帕,同我的放在一块。
比一比。
她笑,眼角纹细。
她说,齐整。
搁咱这儿的说法,齐整就是看得舒坦。
我点头。
我把水壶摆在炕桌边。
壶套穿上了。
暗红。
摸起来温。
父亲拿起壶,摸一圈。
放下。
他看一下窗外的树。
树干粗了一点。
地里新埋的秧苗出土了。
叶尖上有露。
我把小时候的事翻出来看。
母亲那时用麻绳把门口的风帘绑住。
冬天的风从缝里钻。
她用旧棉袄塞住缝。
我们围着土炕吃饭。
搪瓷碗碰一下发出清响。
父亲一口一口吃。
不说闲话。
吃完,把碗用热水一冲。
摆回木架。
夏天的时候,盐碱地上冒着白花。
我赤脚走过去,脚板一阵发麻。
父亲弯腰拔草。
草根硬。
拔出来,手指头疼。
他用牙齿轻轻咬一下手指。
不出血。
简单。
他站起来,背部一展。
像胡杨。
不折。
这些东西在心里扎了根。
我到了城里,还是那几样。
扎牢。
缓慢。
不贪快。
平常。
殡仪馆的院子四季分明。
春天风细。
夏天热。
秋天凉。
冬天冷。
花在不同季节开在不同的位置。
石榴树是我栽的。
两株。
春天抽芽。
秋天挂红。
同事笑,说你还会弄这个。
我说,土里出来的,心里踏实。
他笑。
笑完,把花盆挪了挪位置。
我们不常讲道理。
多是把手里的东西做到齐整。
有一次,单位做了个小宣传。
副刊上登了几段话。
讲的是洁净和庄重。
讲的是体面。
没有夸。
文字平。
几张黑白照片,光线正。
父亲看过,折好,放进抽屉。
抽屉里有他的尺子和一根笔。
母亲拿出来又看了一遍。
她没识多少字。
她看的是图。
图里的灯亮,花摆正。
她把抽屉关上。
手在抽屉把手上停了一下。
下午她去地里摘葱。
子上泥,水里一过,白了。
她把葱摆在灶台上,整整齐齐。
我每次回去,饭都在热着。
碗在蒸汽里起雾。
我拿袖子一抹。
玻璃一清,看到母亲的脸。
她问,累不累。
我说,不累。
她笑。
笑得不大。
以后村口的人再说起。
口气变了。
老徐在场子里说,规矩大。
他说,干净,讲究。
他说,心正,活就正。
他拍拍我的肩。
力道轻。
那几天,父亲在集上被人问。
他不绕。
他说,孩子干得好。
他说,好就好在稳。
大家点头。
点头的人多了,风也顺。
我不拿这些话挂在嘴上。
我照旧。
擦。
摆。
点灯。
把灯角的灰擦掉。
把花瓶底下的水迹擦干。
把椅子挪正。
把帘子拉平。
冬天来了。
路上结冰,像铺了一层玻璃。
我骑车慢。
手套厚。
水壶在车把上叮当一下。
声音不尖。
到单位,先烧水。
水开了,汽从壶嘴冲上来。
我把手伸过去暖一暖。
白手帕放在肩上。
暖。
我用它擦灯罩。
灯亮了一分。
我喜欢这个亮。
它不是刺眼的亮。
它是稳的亮。
像炕沿上的一盏小夜灯。
守着人心。
有时我会在院角站一会儿。
看树影。
看风从墙角绕过去。
看猫沿着墙根走。
它的尾巴竖着。
脚步轻。
我听自己呼吸。
均匀。
我把壶拿在手里。
壶身的凹处贴着手掌。
贴合。
不硌。
我想起母亲。
她年轻时背过麻袋,挑过水。
她的肩膀上有一道老茧。
她的手背晒过,皮肤发褐。
她做饭,洗衣,缝衣。
她把坏的东西补好。
把旧的东西擦亮。
她不会讲什么大道理。
她会把一个屋子收拾得整。
人进来,心就不乱。
我想起父亲。
他种地。
他修车。
他把角落里的螺丝钉拾起来。
放到盒子里。
盒子盖上。
轻轻一按。
合上。
也是合心。
很多事就是这么过来的。
不大。
不响。
不急。
不忙。
春天再来。
白杨眼像一夜之间鼓起来。
细枝发嫩。
我把两块旧砖垫在花盆底下。
让水顺畅。
同事说,你这些细。
我笑。
笑的时候,心里平。
我学会从物件上找心劲。
白手帕,水壶,灯罩,椅子脚,花瓶底。
每一样都让我安静。
我把它们对齐,擦净,摆正。
我看到人来人往。
我听见低声话。
大都是善意。
我遇到有人眼里有亮。
我也把眼光调柔。
把灯再亮一点。
把花再靠近一点。
把椅子再往里推一点。
我喜欢这个“再”。
再,就是更。
更,就是稳。
村里的春播开始了。
父亲把种子抛进垄里。
一个步距。
一个步距。
母亲在地头系围裙。
把水壶挂在柳树枝上。
也是壶。
她拿着的,旧铝壶。
壶嘴稍微有点磕。
她把水倒出来,温。
她看见我背着包走来。
她把壶递给我。
我接过。
喝一口。
咽下去。
热流过喉咙,过胸口。
心里暖。
我告诉她,单位的石榴出花了。
她点头。
她说,颜色好,心就亮。
我点头。
我们站在地头。
风吹过麦苗。
麦苗低头,抬头。
低头,抬头。
像在呼吸。
秋天的时候,石榴红。
我摘了两颗,带回村。
把石榴放在炕桌上。
红,稳。
母亲洗了手。
她摸了摸。
指腹上有老茧。
她笑。
笑浅。
父亲掰开。
籽紧。
他点点头。
他很少说“好极了”。
他多用点头。
点头就是认可。
这比话重。
冬天又来。
雪下得不大。
地面一层白。
我早起扫。
扫雪。
扫风。
扫人的脚印。
扫完,地上亮出砖的纹路。
我把扫帚靠在墙上。
拍打两下。
草屑落下。
我拿布擦壶。
壶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细线。
我用指甲轻轻划了一下。
线不深。
我心里想,岁月在东西上也走路。
不急。
不吵。
我给壶换了热水。
壶套柔。
放回车把。
我骑车走。
铃铛不响。
风不大。
路平。
有一次,我们那儿来了个老工人的家属。
老工人一辈子在厂子里看表。
他干活细。
朋友多。
告别那天,很多人站在走廊。
每个人都不抢话。
他们排队。
他们的眼神往一个方向。
我把花再靠近一点。
把灯再亮一点。
把白手帕在台面再走一次。
我的心也走了一次。
慢。
稳。
不飘。
结束时,从人群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。
不是痛。
是松。
是放。
我知道,这就是我们在做的事。
让心松一点。
让肩落一点。
把人心里的弦放松一点。
不拉断。
不拉紧。
就那么合适。
单位后来给我们做了个小会。
把几个人的名字念了一遍。
有人鼓掌。
掌声不响。
有力。
那天我没在意名字。
我在意的是灯。
灯亮得匀。
灯罩擦得透。
我在意的是椅子。
椅子腿和砖缝对齐。
这些东西把我安放在具体里。
我不用去上大词。
我只看自己手上的活。
我把母亲的白手帕放在我的旁边。
两块布,颜色不同,相同的是折痕。
折痕一条一条。
干净。
我知道,父母在村里抬头的样子变了。
目光往远处看。
肩膀往后张。
他们走路,脚步声比以前稳。
他们在集上被问起。
他们的嘴角带着笑。
不是大笑。
是符合他们的笑。
是内敛的笑。
我靠着院墙想了想。
人活一辈子,东西不多。
一壶水。
一块帕。
一辆车。
一张桌子。
一扇门。
门开合有声。
声轻。
它让人知道,来和去都不惊扰。
我喜欢这个。
我愿意守这个。
我不说自己特别。
我知道我普通。
普通也可以是亮的。
亮不是耀眼。
是干净。
是齐整。
是平衡。
我在院子里种了第三株石榴。
父亲来时,蹲下去看了一看根。
他用手指头拨了一下土。
土松了。
他把土又按实。
他说,根要实。
声音低。
我点头。
我把砖头向里挪半寸。
砖面平了。
雨下来的时候,水往外走。
不淤。
我把灯又擦了一遍。
白手帕湿了。
我把手帕拧一拧。
水滴落在砖上。
一颗。
一颗。
我看它渗入缝里。
我想起戈壁。
我在砂砾上站立的影子像一条黑线。
风把线吹弯。
又吹直。
风停了。
线不见了。
我知道,人行在世界上,也像一条线。
出现,弯曲,拉直,隐去。
我现在做的,是让这条线不慌。
不乱。
不抖。
我把水壶递给来了很久的人。
他手心暖。
我把椅子拉了一寸。
他坐。
他的背直了一点。
我把帘子拉平。
风不钻。
这些都是小。
但这些小堆起来,就是稳。
就是体面。
我回到筒子楼。
走廊里晾着衣服。
水滴下,落在地面上,摔成小花。
小莲在桌边折衣服。
她把我的手帕叠好。
放在一只旧铁盒里。
盒子盖上,咔嗒一声。
她看我一眼。
我点头。
她又笑。
我们不讲未来。
我们把今天收拾干净。
我睡下。
窗外风过白杨。
叶片沙沙。
像远处的雨声。
我把手放在胸口。
听心跳。
均匀。
第二天起来,又是从头来过。
我并不厌。
不疲。
我知道,重复里有力量。
有温。
有秩序。
我骑车经过桥。
桥下水浅。
石头露出一角。
太阳升起。
光从云缝里落下来。
落在水面上,亮了一块。
我抬头。
看了一下。
没有多想。
我把脚往下一按。
车走了。
风从耳边过。
轻。
像白手帕掠过台面的声音。
我看见我影子在地上走。
背挺直。
速度不快。
不慢。
刚好。
我想起母亲说的那句。
行事正,头就正。
我再想起父亲的那个字。
成。
这两个字在我心里落座。
不再挪。
我把壶挂好。
把帕放好。
把椅子摆好。
把灯点好。
把人心安好。
我知道,这是一个人的手艺。
也是一个家的手艺。
更是一个时代的手艺。
让人来时不慌。
去时不乱。
让留下的人抬头。
让远行的人轻。
风从院门里穿过。
花影在地上慢慢移动。
我站在门边。
看了一会儿。
转身。
继续擦。
继续摆。
继续点灯。
继续把每一处的灰抹净。
我没有再多想别的。
我只是把事做到齐整。
窗外的杨树在风里有影。
影不乱。
心也不乱。
此刻,光正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