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卷着铁锈与血的腥气,掠过孤城雁门的每一寸城墙垛口。
扶桑端着一碗滚烫的参汤,小步快走在帅帐之外,裙角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翻飞,像一只扑火的蝶。她只是相府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丫鬟,随着小姐柳拂衣陪嫁到这北境苦寒之地,如今却也习惯了这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。
帐内,她的夫主,大周的定北将军沈策,正对着一张巨大的沙盘凝神。他一身玄甲未卸,肩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,那是白日里一场惨烈厮杀留下的印记。男人身形挺拔如松,侧脸的轮廓在跳跃的烛火下显得愈发冷硬,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,在推演战局时,才流露出星辰般璀璨的智芒。
“将军,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。”扶桑将汤碗轻轻放在案几上,声音温顺得像帐外的落雪。
沈策没有回头,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沙盘上代表敌军的黑色小旗上。“北狄可汗赫连骁,倾国之兵围城一月,他想耗死我们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丝疲惫。
“小姐已经睡下了,临睡前嘱咐奴婢,一定要看着将军保重身体。”扶桑低眉顺眼地回话,将所有功劳都推到主子身上。
沈策这才缓缓转过身,视线落在扶桑身上,那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他没有去碰那碗参汤,只是淡淡地问:“拂衣……她还习惯么?”
“小姐一切都好,只是担心将军。”扶桑垂着头,不敢与他对视。
【他问的不是小姐,问的是这战事。他是在试探我,看我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。】
沈策沉默了片刻,挥了挥手:“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扶桑躬身告退,走出帅帐的瞬间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。她知道,这座城,这位将军,都已经到了悬崖边缘。赫连骁的狼骑是草原上的噩梦,而雁门关内,粮草已近告罄。
回到后院小姐的住处,屋内温暖如春,熏香袅袅。柳拂衣正坐在梳妆台前,细细地描着眉。她穿着一身华贵的狐裘,与这战火纷飞的边城格格不入。
“将军喝了么?”柳拂衣从镜中看着扶桑,声音慵懒。
“将军还在看沙盘,奴婢将汤放在了案上。”
柳拂衣放下眉笔,转过身来,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,此刻却浮现出一丝与她容貌极不相称的决绝。“扶桑,你跟了我多少年了?”
扶桑心中一凛,恭敬地答道:“回小姐,整整十年了。”
“十年……”柳拂衣轻笑一声,站起身,走到扶桑面前,亲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,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。“你是我最贴心的人,对么?”
“奴婢的命是小姐给的,自当为小姐赴汤蹈火。”扶桑垂下眼,心中却警铃大作。小姐这般模样,定是有极要紧、极危险的事。
“好一个赴汤蹈火。”柳拂衣脸上的笑意更深了,她凑到扶桑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:“我要你替我去死,你愿意吗?”
扶桑的身体瞬间僵住,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柳拂衣直起身子,缓缓踱步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:“雁门守不住了。赫连骁派人秘密联系我,只要我助他破城,他便封我为王妃,保我柳家一世富贵。而沈策……他不过是个将死的莽夫罢了。”
“小姐……您……您要叛国?”扶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”柳拂衣冷冷地瞥了她一眼,“赫连骁要我送一份假的布防图给沈策,引他入瓮。但此事必须做得天衣无缝,不能让沈策起疑。所以,需要一个‘叛徒’。”
她的目光,像毒蛇的信子,黏在了扶桑身上。
“我会让人将你打得半死,然后说你是被北狄人抓住后屈打成招,拼死逃回来的。你带着这份‘九死一生’换来的‘敌军动向图’去见沈策,他一定会信。”柳拂衣的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扶桑的心里。
“为什么……是我?”扶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。
“因为你最忠心,也最蠢。你死了,沈策会为你惋惜,柳家会追封你为烈女,没人会怀疑到我头上。”柳拂衣走到她面前,抬起她的下巴,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,“更何况,你不是说,你的命是我的么?现在,我来取了。”
【原来,十年的主仆情分,在他人的荣华富贵面前,竟是如此一文不值。】
【我不过是她脚下的一块垫脚石,用完,便可以随意丢弃。】
扶桑的心,在那一刻,死了。彻彻底底地死了。滔天的恨意与冰冷的绝望,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看着眼前这张美丽却恶毒的脸,第一次没有再顺从地低下头。
她忽然笑了,笑得凄然:“好,奴婢……遵命。”
当夜,扶桑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拖进了柴房。柳拂衣亲眼看着,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地抽在她身上,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扶桑死死咬着牙,一声不吭。她不求饶,也不哭喊,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,亮得惊人,像两簇燃烧的鬼火,死死地盯着柳拂衣。
柳拂衣被她看得有些发毛,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别打死了,留一口气。”
婆子们停了手,将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布防图塞进她怀里,又在她身上泼了些伪造的血污,这才将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,扔在通往帅帐的小路上。
寒风如刀,刮在扶桑的伤口上,疼得她几欲昏死过去。但她不能昏,她必须保持清醒。
【柳拂衣,沈策,赫连骁……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,把我当成棋子,随意摆布。】
【可你们不知道,棋子,也是会翻盘的。】
她用尽全身的力气,从怀里掏出那份布防图。油灯下,她曾借着给小姐研墨的机会,将雁门关的地形和沈策的布防习惯记得滚瓜烂熟。她知道沈策用兵,虚实结合,最重奇兵。柳拂衣给的这份假情报,标注着北狄主力将佯攻东门,实则集结精锐,趁夜从西面废弃的密道突袭。
这是一个很高明的陷阱。西面密道确实存在,但早已被沈策用巨石封死,只留下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用作侦查。若沈策信了这份情报,将主力调往东门,西面只留少量兵力防守,赫连骁的大军一旦破开巨石,雁门关旦夕可破。
扶桑颤抖着手,从发髻中拔出一根细长的银簪。这是她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。她用簪尖蘸着自己身上的鲜血,在布防图背面,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,飞快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图案。
那是一个“桑”字。
但不是寻常的写法,而是她儿时与沈策下棋时,自己独创的一种棋谱标记。那时沈策还不是将军,只是柳家的一个落魄远亲,寄住在相府。他常一个人在花园里摆棋盘,扶桑奉小姐之命去送点心,见他棋谱画得古怪,便也学着用自己的方式画着玩。沈策曾笑着说:“你这‘桑’字,下面三个‘又’叠在一起,倒像是军中常用的‘叠兵’之阵。”
一语成谶。
她在图上画的这个血色“桑”字,正对着图上西面密道的位置。
【沈策,你那样聪明,一定能看懂。】
【这是我用命下的最后一步棋,你若看不懂,我们便一起死在这里,也算……干净。】
做完这一切,她将布防图重新揣好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朝着帅帐的方向,艰难地爬去。
巡逻的士兵发现了倒在雪地里、奄一息的扶桑。
“将军!是扶桑姑娘!”
沈策正在帐中与几位副将议事,闻言猛地起身,大步流星地冲出帐外。当他看到浑身是血,气息微弱的扶桑时,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,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
“快!传军医!”他怒吼着,小心翼翼地将扶桑抱起,冲进帐内。
扶桑在他怀里,虚弱地睁开眼,用尽力气抓住他的衣襟,断断续续地说:“将军……情报……在……在我怀里……北狄……要从西……西……”
话未说完,她便头一歪,彻底晕了过去。
一名士兵从她怀中搜出了那份沾满血迹的布防图。
图纸展开,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北狄大军的动向。一名副将惊呼道:“佯攻东门,主攻西面密道!将军,这情报太关键了!”
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副将却皱起了眉:“此事蹊明,一个弱女子,如何能从北狄大营中逃出,还带回如此重要的情报?恐其中有诈!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策身上。
沈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扶桑,身上那些狰狞的鞭伤,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睛。他认识那些伤,那是相府后院惩戒下人时才会用的刑具。
他的心,一瞬间沉到了谷底。
【是拂衣做的。为什么?难道……】
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升起,却被他强行压下。不,拂衣温婉善良,绝不会做出这种事。一定是扶桑……一定是她背叛了!
他猛地站起身,声音冷得像冰:“将她拖下去,关进水牢!严加审问!”
“将军!”副将们大惊失色,“她伤得这么重……”
“执行军令!”沈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。
【无论真假,这场戏,都要做足。】
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怀疑,无论是对扶桑,还是……对柳拂衣。
水牢阴冷潮湿,没过脚踝的冰水刺骨。
扶桑被一盆冷水泼醒,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,疼得她眼前发黑。
沈策站在她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眼神比这水牢里的水还要冰冷。
“说,你是谁的人?”
扶桑虚弱地抬起头,看着他,惨然一笑:“将军……认为我是谁的人?”
“赫连骁给了你什么好处?让你不惜背叛大周,背叛你的主子?”沈策步步紧逼。
“我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,将军信么?”扶桑的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丝嘲弄。
沈策的拳头猛地攥紧,手背上青筋暴起。他蹲下身,捏住扶桑的下巴,强迫她与自己对视:“我再问你最后一遍,这份情报,是真是假?”
四目相对,扶桑从他眼中看到了挣扎,看到了痛苦,也看到了一丝被他刻意隐藏的……期盼。
【他在赌。赌我不是叛徒。】
扶桑的心,狠狠地抽痛了一下。她忽然觉得,自己所受的这一切皮肉之苦,都不及他此刻眼神中流露出的万分之一的挣扎来得更痛。
她闭上眼,不再看他,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:“将军用兵如神,情报真假,想必……自有论断。”
她没有辩解,没有喊冤。
因为她知道,任何辩解在“事实”面前都是苍白的。柳拂衣是他的未婚妻,是丞相的千金。而她,只是一个卑微的丫鬟。他说什么,都不会有人信。
她唯一的希望,就是那个血色的“桑”字。
沈策死死地盯着她,许久,猛地松开手,站起身,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。
铁门“哐当”一声关上,水牢里重归黑暗。
扶桑蜷缩在冰冷的水中,身体冷,心更冷。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天亮,更不知道,沈策……到底看懂了没有。
帅帐内,灯火通明。
沈策将那份布防图摊在桌上,一遍又一遍地看着。西面密道,确实是防守的薄弱环节,但也是一个绝佳的伏击地点。如果情报是真的,他将主力调往东门,雁门必破。如果情报是假的,他将主力调往西门,正好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,东门同样危险。
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。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图纸上摩挲着,忽然,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。他将图纸凑到烛火下,眯起眼睛仔细查看。
在图纸背面,西面密道的位置,一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、暗红色的、极其微小的图案,映入他的眼帘。
那是一个……“桑”字。
一个下面由三个“又”字叠起来的,古怪的“桑”字。
沈策的瞳孔,骤然收缩!
他想起来了。很多年前,在京城相府的花园里,那个总是低着头、怯生生的小丫鬟,在他身边看他打谱时,曾用树枝在地上画过这个标记。
他当时还取笑她:“你这标记,倒像军中‘叠兵’之阵。”
而她红着脸小声说:“奴婢……奴婢叫扶桑,这是我的名字。”
叠兵之阵!
西面密道!
是了!她说的是真的,也不是真的!
这份情报是真的,北狄确实要主攻西面密道!但这份情报也是假的,因为这根本不是她从北狄大营里偷出来的,而是柳拂衣……不,是赫连骁,通过柳拂衣的手,故意送给他的一个陷阱!
而扶桑,这个被推出来的替罪羊,用自己的血,用他们之间唯一的一点微末的联系,告诉了他真相!
西面密道是主攻方向,但敌人的兵力,远不止图上标注的那些!这才是“叠兵”之阵的真正含义!赫连骁在密道外,必然还埋伏了数倍于此的精锐!
想通这一切,沈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,瞬间传遍四肢百骸。他错怪她了。他竟然……亲手将那个用性命给他传递消息的女孩,关进了水牢。
“来人!”沈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。
“将军!”亲兵掀帘而入。
“传我将令!”沈策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,他指着沙盘,声音铿锵有力,“调一半人马,在东门虚张声势,做出主力布防的假象!另一半,随我亲赴西面密道,给我把所有能引火的东西都带上!赫连骁不是喜欢钻洞么?我今天,就让他尝尝什么叫瓮中捉鳖!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另外,立刻派人去水牢……把扶桑姑娘……请出来,好生照看。”
这一夜,雁门关的西面,成了人间炼狱。
赫连骁的精锐狼骑,满心以为会像尖刀一样插入大周军队柔软的腹地,却没想到,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被火油和滚木塞满了的死亡陷阱。
沈策算准了时机,在敌军进入密道过半时,一声令下,万箭齐发。火箭点燃了早已备好的火油,瞬间将整个山谷变成一片火海。密道内的北狄士兵进退两难,被烧得鬼哭狼嚎,自相践踏。
而沈策亲率大军,从密道两侧的山坡上冲杀而下,将侥幸逃出火海的残兵败将尽数斩杀。
与此同时,佯攻东门的北狄军队也遭到了顽强的抵抗,眼看西路奇袭已然失败,军心大乱,被守城将士趁机杀出城外,大败而归。
雁门关之围,一战而解!
天亮时,浑身浴血的沈策返回城中,整个雁门关都沸腾了。百姓们欢呼着他的名字,士兵们用崇敬的目光迎接他们的主帅。
可沈策的脸上,没有一丝喜悦。
他径直走向后院,来到了柳拂衣的门前。
柳拂衣一夜未眠,她在等消息。等来的,却是雁门关大捷的欢呼,和沈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。
她心中“咯噔”一下,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将军……您回来了,战事……”
“拂衣,”沈策打断了她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我只问你一件事,扶桑身上的伤,是不是你打的?”
柳拂衣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她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你送来的那份布防图,很好。”沈策看着她,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厌恶,“好到,差一点就葬送了整个雁门关,葬送了我麾下数万将士的性命!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……”柳拂衣还在做最后的挣扎。
“你不知道?”沈策冷笑一声,从怀里掏出一封信,摔在她脸上,“这是从北狄俘虏身上搜出来的,赫连骁写给你的亲笔信。信里,他承诺封你为王妃,还让你放心,说那个叫扶桑的丫鬟,绝对活不过今晚。”
**他的真实身份,竟是九州龙帅!**
这句突兀的话语并未出现,因为这不是一个强权爽文的世界。现实的残酷,在于背叛的赤裸与证据的冰冷。
柳拂衣看着那封信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瘫倒在地。
“为什么?”沈策的声音里,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苦。
柳拂衣抬起头,脸上泪水纵横,表情却变得狰狞起来:“为什么?沈策,你问我为什么?你看看这里!是人待的地方吗?每天听着喊杀声,闻着血腥味!我受够了!我爹让我嫁给你,是让我来享福的,不是让我来送死的!”
“所以,你就用数万人的性命,去换你一个人的富贵?”
“我有什么错?我只是想活下去!”柳拂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。
沈策闭上了眼睛,再睁开时,眼中只剩下无尽的冰冷。
“来人。”
两名甲士走了进来。
“将此女打入囚车,待战事平定,押解回京,交由大理寺,按通敌叛国罪论处。”
柳拂衣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不敢置信地看着沈策:“沈策!你敢!我爹是当朝丞相!你敢动我,我爹不会放过你的!”
沈策没有再看她一眼,转身离去。
“沈策!你这个忘恩负负义的小人!当初要不是我们柳家收留你,你早就饿死街头了!你不能这么对我!沈策——!”
柳拂衣的哭喊咒骂声,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。
沈策来到安置扶桑的房间。
军医已经为她处理好了伤口,换上了干净的衣服。她静静地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,呼吸微弱,仿佛随时都会熄灭。
沈策在床边坐下,静静地看着她。
他伸出手,想要触碰她的脸颊,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,微微颤抖。
是他,是他把她送进了水牢。在她最需要信任的时候,他给她的,却是冰冷的铁链和刺骨的寒水。
他这一生,用兵如神,算无遗策,却唯独算错了一颗真心。
这份愧疚,像一把刀,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,凌迟着他。
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,扶桑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她的眼神还有些迷茫,看清是沈策后,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。
“别动。”沈策按住她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好好养伤。”
扶桑看着他,眼中没有喜悦,没有委屈,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。
“仗……打赢了?”她问。
“赢了。”沈策点头,艰难地开口,“对不起。”
扶桑沉默了。
许久,她才轻轻地说:“将军不必道歉。奴婢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她依旧自称“奴婢”,依旧将自己放在那个卑微的位置上。可沈策知道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,用她的智慧和勇气,撬动了整个战局。她不再是那个只会低眉顺眼的丫鬟扶桑,她是一个……足以与他在沙盘上对弈的对手。
不,是战友。
“柳拂衣……小姐她,已经被我下令收押了。”沈策看着她的眼睛,试图从中找到一丝情绪的波动。
扶桑的眼神依旧平静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仿佛在听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。
“扶桑,”沈策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从今以后,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婢。你的卖身契,我会烧了。你想去哪里都可以,我会给你足够的银两,保你一生衣食无忧。或者……你若愿意,可以留下来……”
他的话没有说完,但意思已经很明显。
扶桑静静地看着他,看了很久很久。
这个男人,是她少女时期所有朦胧的憧憬。她曾无数次在梦里,幻想过能站在他身边,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最卑微的影子。
可如今,当这个机会真的摆在面前时,她却发现,自己的心,已经死了。
在那间柴房里,被鞭子抽打的时候,没有死。
在被扔进雪地里,孤立无援的时候,没有死。
在他下令将她关进水牢的时候,那颗心,才被彻底冻死了。
破镜难圆。
“多谢将军厚爱。”扶桑缓缓地摇了摇头,声音轻飘飘的,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,“等奴婢伤好了,就想……回家。”
家?
沈策一愣。她自小便被卖入相府,哪里还有家?
扶桑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:“奴婢想回江南。找一个小镇,买一间屋子,屋前种些花草,屋后养几只鸡鸭。就这么……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。”
她的语气里,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与疲惫,完全不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。
沈策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他知道,他永远地失去了她。
是他亲手,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丫鬟,推开了一千步,一万步,推到了一个他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。
半个月后,扶桑的伤势好了大半,已经可以下地行走。
沈策为她准备了马车,还有两大箱金银珠宝。
出城的那天,是个晴天。北境的冬日暖阳,难得地驱散了几分寒意。
沈策亲自送她到城门口。
两人一路无话。
到了城门下,扶桑停住脚步,对着沈策,郑重地福了一福。
“将军,保重。”
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沈策看着她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,最终,也只化作了三个字:“你也是。”
扶桑转过身,没有再回头,一步一步地,登上了那辆驶向江南的马车。
车轮滚滚,碾过北境的冻土,带着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,奔向一个没有战争,没有阴谋,只有小桥流水的未来。
沈策站在城楼上,目送着那辆马车,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,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。
朔风吹起他的披风,猎猎作响。
他赢得了整个战争,却输掉了唯一想守护的人。
从今往后,他依旧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定北将军,是守护大周北境的战神。他的功绩将被载入史册,受万世景仰。
可他知道,每当夜深人静,他独自面对那张巨大的沙盘时,心中那个因一个血色“桑”字而留下的空洞,将永远,永远也无法填满。
而远去的扶桑,掀开车帘,最后看了一眼那座雄伟的雁门关。
阳光下,她的脸上,终于落下两行清泪。
一滴,敬过往的十年痴心。
一滴,敬未来的海阔天空。
【沈策,愿你此后,山河无恙,国泰民安。】
【而我,扶桑,从今往后,只是江南一布衣。】
她放下了车帘,隔绝了整个北国。
车厢内,温暖如春。
车厢外,风雪依旧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