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开门,借个急事。”
那天清晨,门外拍得“咚咚”响。
半导体收音机里正播天气,说东北风三四级,昼夜温差大,适宜晾晒棉被。
妻子掀了棉被,坐起身,头发蓬着,压出一道横痕。
她说:“谁呀,这么早。”
我穿上棉裤,踩布拖,去开门。
门一开,隔壁林姐站在廊灯底下,围裙系得很紧,眼圈红,气在空中冒白。
她说:“老王,昨晚没过来劲儿,走了。”
她说完,低一低头,嗓子眼像卡了东西。
我的手指扣在门把上,凉得跟井里提上来的瓢。
她又说:“丧事要办个猪席,按老规矩,要体面一点。”
她抬眼看我,眼珠子亮,却干。
她说:“要钱没有,要人一个。”
她说完,站直,像是在把自己撑住。
我听见自己喉咙里“嗯”了一声。
我回头看屋。
妻子抱着儿子坐在炕沿,儿子书包斜挂在肩上,书包是我用旧军包改的,绿色的布上有一行歪歪的白线。
屋角那口老铝锅扣在地上,锅底黑,边缘磕了口。
我家圈里那头黑猪哼了两声,像是听见了动静。
这猪是春天拎回来的弱崽儿,当时肉联厂里人都不看它,我看着可怜,花了几张票领回家,米糠拌菜叶,细水长流,喂到了眼下这身膘。
我心里迅速过了一遍账,九月份儿子的学费,换电饭锅的钱,再攒一攒冬天煤球。
我盯着门槛,心头像拴了根绳子。
妻子走到我背后,掐了下我衣袖,指尖凉。
她小声说:“你掂量掂量。”
她没说不行,也没说行,就这四个字,留余地。
我抬头看林姐。
她袖口有根线头垂着,风一吹,轻轻摆,像心事。
她说:“我不白借,等这茬儿过去,我把缝纫机抬来,给你们家做两件棉袄,棉花我出。”
她说话平平稳稳,没有哭腔,像把一块石头正经落到地上。
我吸了一口气,说:“等我五分钟。”
我把门虚掩,转身进屋。
妻子已经把柜顶的红布包拿下来,红布褪了些色,角上打结。
她把红布包又放回去,打开抽屉,翻出两股麻绳,拽一拽,结实。
她说:“我把儿子送到学校就回来帮你,一会儿家里看火。”
我点头,说:“别耽误。”
儿子背起书包,站在门口,看我们挪腾,嘴里学我口头禅,小声嘀咕一句:“别耽误。”
我听着有点好笑,也有点心酸。
院子里白霜薄,砖地冒着轻微的磕牙冷。
我拎着鼻笼,妻子拿麻绳,儿子把门给我们挡着。
黑猪在圈里转了一圈,看到我,鼻子哼了两声,露出一点不耐烦。
我把糠汤的桶晃了晃,它眼珠跟着桶一晃一晃,像被勾住了魂。
林姐站在门外,手里捏着一块干净红布,红得透亮,边角上有补丁,针脚细密。
老张也来了,他是街坊里做白事的老师傅,肩上扛着红布杆,袖口卷到肘部,露出来的手臂肿得像年画里的腊肉,力气大。
他说:“走,不耽误。”
我们三人,一头猪,出了院门。
猪的蹄子踩在霜上,留下一连串半月形的印子,像在地上敲出了节奏。
街口理发店玻璃门上贴着“承接烫发”,纸角卷起,露出里面的“欢迎回头客”。
供销社的铁门没开,门口的黑板上粉笔字写着“今日供应:白糖、火柴、牙膏”,末尾加了个笑脸,像谁拿粉笔临时画的。
挂着铁牌的自行车靠在墙根,辐条闪光。
对面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油亮,像擦过一遍。
太阳刚起,冷光打在瓦檐上,亮得眼睛生疼。
林姐家的门“嘎吱”开了。
堂屋里白布罩着灵桌,中间黑框照片,是老王,梳理过的头发,眼睛里那股倔劲,像风吹不动的草结。
我心里一沉,觉得胸口有点空。
去年秋天,他借单位木梯给我,陪我上屋脊铺瓦,嘴里哼着曲,讨喜。
现在就剩一张照片。
老张招呼人上手,安排桌椅,喊了几句“别乱,别乱”。
我们把猪牵进后院,小院的墙上挂着红辣椒,火一样,晒得皮都皱起亮光。
台阶上放着一只搪瓷盆,白底绿边,盆沿缺口用胶布贴上,胶布边缘卷着一层灰,贴口却很服帖。
林姐把搪瓷盆灌满热水,端来给我,手心捂得红红的。
她说:“暖暖手。”
我接过来,热气扑脸,眼眶像也暖了一下。
她转身忙去了,围裙带在背后打了个结,结打得正。
屋里响起唢呐,声音尖,有力,像冷空气被点燃。
街坊陆续进来,有提馒头的,有拿白手纸的,有拎一卷白布的,谁也不吵嚷,各就各位。
我和老张合力,按规矩把猪拾掇妥当,火一旺,锅里的水翻滚,蒸汽白得像雾。
我用竹竿挑红布,林姐轻轻盖在猪身上,说一声“压压心”,声音稳。
我手里那根竹竿有几个老裂口,手心摩擦过,起了点热。
这热,不光是火的热,也是人的热。
割好,肉案上摆整齐,刀口清爽。
屋里有人帮忙分肉,林姐用小本子记录,有欠的,有补的,名字挨着名字写得正。
我看见本子角落压着一片花纸,是她儿子书皮上撕下来的。
小炉子上煮着葱花汤,香味在屋里转圈。
我坐在院角,小心把搪瓷盆挪到脚边,盆里装半盆清水,水面映出红辣椒的一块影子,晃动。
妻子这时赶来,围巾裹得严严实实,鼻尖被冻得通红。
她眼一转,看见我,轻轻松口气。
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细白布,塞到林姐手里,说:“布细,裹手合适。”
林姐接过,指尖抖了一下,眼里有水光,但仍忍着。
她点点头,说:“谢你。”
午前到午后,人来人往,脚步声像潮,守灵的脸色疲惫但凝定。
我舀了一勺汤,油花一圈圈地散开,鼻子里立刻有了饱的味道。
我想起家里的老铝锅,从结婚用到现在,锅底每道划痕我都能认出来。
也想起儿子的学费,横在心头的一条账线。
我把勺子放下,又握紧了,手心冒了汗。
老张拍了拍我肩,说:“人走,活人还得活。”
他这话说得平静,不多也不少。
我点头,心里那股弦松了半寸。
夜里守灵,屋里灯光黄,墙上的钟一下一下走,枕边的半导体收音机调成最小声,广播里讲农技。
我打盹,头一捶一捶。
有人打着呵欠,有人揉眼睛,有人默默添茶。
我看见灵桌前的一条红布,边缘有三处补丁,针脚细密,应该是林姐缝的。
那布在灯下,红得稳。
第二天送走的队伍长,白纸花在风里扑腾,唢呐在冷空气中刺出一道道音,像把人裹起来。
路边的杨树静着,树皮灰白,树下有去年留下的落叶,踩上去脆。
等回到院里,已经是午后,大家开始收拾。
林姐把白布叠得方正,放进一个老木箱。
那木箱角上有铁包角,表面两道裂纹被细细用胶水抿过,光线一照,像两道浅浅的伤痕。
人散尽,她把我和妻子叫到屋里。
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,打开,里面几张票,还有一条新毛巾。
她推过来,说:“票去年剩的,毛巾新买的,你们拿去用。”
妻子赶紧摆手,说:“用不上,你留着。”
我也摆手:“街坊之间,别生分。”
她把纸包又推回来,眼睛平平地看着我,说:“要钱没有,要人一个。”
她顿了一下,又说:“我不是要你替谁,我就是想请你教我养猪的门道,再跟你去厂里问问,有没有临时活,我这手还能干。”
她把手伸出来,手背有针眼,指肚粗糙,缝纫机的磨痕。
她的语气很正,不卑不亢。
我心里像有人把一盏灯点着了。
我说:“成,这事儿不耽误。”
第三天,我带她去肉联厂。
厂门口两棵杨树,树身上钉着公告牌,“招聘临时工,按日计”,下面铁夹夹着几张报名纸,角上别图钉。
门房老刘戴棉帽,帽檐压得低,抬眼看了我一眼,笑了一下。
我找到班长,把林姐的情况说了。
班长叼着一根没点的烟,听完,把烟在手里颠了颠,说:“打扫、缝包,能有个地方,先试。”
林姐忙点头,说:“谢谢。”
她说“谢谢”的时候,把腰直直地站好,不谦不亢。
出来时,天边的云像蒸好的馒头,一层叠一层。
路过供销社,窗里摆着两台新式电饭锅,银亮亮,红灯一个,绿灯一个。
我看了两眼,想起家里的老铝锅。
林姐说:“以后你家先换,我家慢慢来。”
她说这话,轻,像把一个愿望轻轻放在桌面上,不惊动别人。
回到院子,我带她进后院,看猪圈。
我说:“圈要干,食里拌点麸皮,不容易拉肚子。”
我说:“冬天晚上别喂太晚,半夜容易冷着。”
我说:“水要温,别烫,别太凉。”
她一条条记,拿了个小本子,纸角卷起,像被翻过很多次。
她写的时候,字一歪,停一下,擦掉,改正,像对自己心里的事认真打磨。
一个月后,她进了厂,进了打扫队。
每天五点多起床,戴着手套,拿着铁铲,扫帚“唰唰”地拖过地面。
她把家里的脚踏缝纫机搬到窗边,阳光照在铁件上,亮一下,脚下一踏,“哒哒”,像一串小鼓点。
我那段时间加了几次班,去冷库搬货,肩膀压出勒痕,回家洗脸时,镜子里能看见那两道深浅不一的印子。
但心里那口紧,慢慢有了余地。
晚上,儿子在灯下写作业,铅笔尖“咯吱咯吱”,字一笔一画,像在地里划沟。
他抬头说:“老师说我字像你。”
我笑:“咋整,像就像吧。”
妻子把红布包打开,点了一下里面的票据,抬眼冲我笑,说:“离电饭锅还差两次加班。”
我说:“那就再抠两次。”
她“哧”地一笑,说:“别抠太狠,抠坏了手。”
日子像一锅小火慢炖的汤,火头不中不慢,汤面不慌不忙,最后总能出味儿。
春天,林姐买了两只小猪崽,黑白花,叫声尖,精神头足。
她照着我说的养,圈里打扫得干净,水盆靠墙,木槽刷得发亮。
她学会了用开水滚了稻草在圈里熏一熏,说“杀杀味儿”。
她儿子放学回来帮她抬水,肩膀瘦,但肯用力。
院子里的君子兰开了一朵花,橘红,花形规整,像一点火跳出来。
我站在墙边看了一会儿,心里踏实。
夏天,厂里发福利,几斤白糖,一小袋大米。
我回家,妻子把白糖分两份,一份装玻璃瓶摆柜上,一份装小袋塞红布包里,说:“给林姐家的孩子,正长身体。”
我点头,拿着袋子,顺路过去。
她家桌上那只搪瓷缸白底蓝花,缸沿小缺口,里面泡着茶叶,茶色清。
我把糖递过去,她笑说:“省下这回了。”
她又抓了一把,装回我带去的袋子,塞给我,说:“你家娃也喜欢,分着吃。”
我接过来,觉得手里这袋小小的糖,竟有点重量。
互相推来推去,有时候不是客套,是让双方心里都踏实。
秋天,厂里风声紧,说要裁一批临时工。
大家心里不稳,路过公告栏,都看两眼。
班长说还没定,先做先干,不耽误。
那几天,我好像口袋里揣了把钥匙,走路叮当,心也叮当。
晚上,妻子拆了我棉袄的内衬,洗了又缝,针脚一行一行,像地里的地垄。
她一边缝一边说:“不管咋样,天不往下掉,咱稳着来。”
我点头,胸口那把钥匙安静了一点。
最终,裁员没有波到我们班,也没波到打扫队。
那天林姐跟我说这个消息,眼睛亮,笑起来,连说三句:“可劲儿儿的好。”
她笑声干净,把屋里空气都带亮了。
冬天到了,霜重,晾衣绳上的衣服硬得像门板。
我们终于把老铝锅换成了电饭锅。
第一次煮饭,红灯亮,儿子趴桌沿看,眼睛不眨。
妻子说:“别戳它。”
我笑:“瞧你那操心劲儿。”
等“咔嗒”一声跳了保温,米香从锅盖缝里冒出来,像一股温气往屋顶升。
我们盛好饭,吃到一半,我装了两碗,端去林姐家。
她开门,头发上粘了几絮棉花,估计刚拍被子。
我把饭递过去,她接过,轻轻吸了口气,笑说:“这东西真灵。”
她看着我,又说:“那天在你门口,我说要人一个,你心里是不是吓了一跳。”
我挠挠后脑勺,笑:“那可不咋地。”
她笑,手在围裙上抹一下,说:“幸好你没误会。”
她又说:“人跟人之间,把话摆平,心就不拧。”
我点头,说:“是这个理。”
第二年的春天,街口理发店把“承接烫发”的纸替换成了“烫离子”,字写得很正,贴得平。
供销社换了牌子,叫“联营商店”,柜里摆了袋装方便面,红烧牛肉味和香菇炖鸡味。
孩子放学回来,吵着要吃一袋,我拧开一袋,给他尝个新鲜。
他吃着,笑得眼睛弯了,像猫在晒太阳。
那年夏天,林姐家的小猪卖了两只,她用钱给孩子买球鞋,给自己添了两件秋衣,还买了一条红布,递到我手里,说:“你家那条褪色了,这条亮。”
我接过,红得像新粮仓里的旗。
红布这东西,说不上能做多少事,但拿在手里,心里就觉得有个头绪。
我把它夹在柜门里,角露出一线。
那只搪瓷盆还在她家门槛边,盆里有两只白萝卜,洗得净,水珠挂着。
盆沿的胶布换了新的,光洁,贴得稳。
日子也像这胶布,有缺口,按稳了,就不漏。
再往后,一连几年,我们两家的往来稳稳的。
她进厂的活干得利索,打扫队的活让她练出速度,缝包时针脚紧靠。
我在车间里主打维修和搬运,下班往家里带一点边角废料做成小搁板,妻子把搁板擦得亮亮的,撂调味瓶,井然。
孩子们逐渐长大,她家孩子上了中专,学钳工,暑假周末来厂里跟我打短工,手稳,挨得住磨。
我家儿子写字越发工整,老师在作业本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红星,他拿回家,递给我看,眼睛里有光。
有一回,厂里临时需要人装卸,我喊了林姐儿子,他跑得最快,站到队伍前头,嘴里“叔”叫得响。
我心里一热,觉得事情就是这样,一点一点,越看越亮堂。
还有一回,街坊聚在一起义务修路,填坑,夯实,老张扛着红布杆站一边看,我们笑他离不开那根杆。
他笑,说:“这东西不光在人走的时候用,办喜事也用。”
他说话有理,轻描淡写,却把“用”的分寸拿得稳。
九三年的冬天,我们搬了新楼,旧院拆了,新楼是三层的小楼,楼梯水泥面,新墙刷白,窗框上贴了红边纸。
林姐搬到三楼,脚踏缝纫机也扛上去,放在阳台里,太阳一照,铁件反光一闪一闪。
她说:“这东西,不用也得放着,听它哒哒响,心里就有个响。”
我说:“有响,就是个事儿。”
她笑,说:“你总这么两句话。”
我说:“咋整,能用一辈子。”
她笑声在楼道里回,暖跟着回。
我们楼下的小卖部开始卖BP机,玻璃柜里摆着两台,不大,黑亮,旁边的广告牌写着“信息时代”,我们凑过去看,互相打趣,说“这玩意儿真能找人”。
再后来,街上多了摊位,早上卖鸡蛋灌饼,中午卖卤肉夹馍,味道新鲜,大家都愿意尝一口。
空气里混着油饼香、葱花辣子香、煤炉子的温,说不上热闹,反正不冷清。
不冷清,这三个字,搁我们心里就是福气。
有一年夏天连雨,巷子口积水,孩子们卷起裤腿玩水,笑声一串串。
我们大人往外挑水,用木板搭桥。
林姐拎着一只塑料桶冲我晃了晃,说:“咋整,天有天的脾气。”
我笑,说:“人也有人的脾气。”
我们俩一人一句,接上了茬,水面映出两张笑脸,抖成了碎片。
她家门口的搪瓷盆,后边几年换了位置,时而放在厨房门,时而放在阳台角。
盆里装的东西也换,萝卜、白菜、筷子、碗,偶尔还泡一小把茉莉花,水面飘两朵白花。
我每次路过,都会看一眼,像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。
红布呢,在我们家柜门里夹着,逢年过节拿出来,拍一拍,晒一晒,红色像从布里一点点冒出来,越晒越亮。
逢年过节,桌上总有一盘肉、一盘豆角,一碗汤,米饭是电饭锅煮的,米粒饱满。
我们两家挪一挪凳子,挤在一张桌边,孩子们咬着饼边笑,老人们夹菜稳。
老张坐在边上,总要说句“都不耽误”,说完自己笑。
我们也笑。
笑声挤在屋子里,挤满了缝。
我时不时想起老王,想起他在屋脊上铺瓦时衣角被风鼓起来,像一只轻轻拍翅的鸟。
我也想起他照片里那股倔劲,倔不是拧,倔是心里有杆秤,秤上放着“体面”两个字。
有一夜,我做了个梦。
梦见那只搪瓷盆,盆里不是水,是热汤,汤面上浮着葱花,白汽蒸腾。
我伸手去端,盆沿的胶布黏得我手指粘了一下。
我醒了,半夜,屋里静。
我翻个身,摸到枕边半导体收音机,轻轻拔了天线,让它别喘。
我听见妻子平稳的呼吸,打心眼里觉得安稳。
第二天,阳光好,我把红布拿出来,搭到窗台上,风吹得边角轻轻动,像在招手。
妻子说:“红布真是好东西,补这补那,挡风挡阳。”
我说:“它是个底色。”
她问:“啥底色。”
我说:“看到它就想起人心不冷。”
她笑,说:“你这人,嘴上会说。”
我笑,说我会两句,够用。
儿子从书桌抬头,问:“爸,那天要是你不开门会怎样。”
我说:“那就走偏了。”
他说:“走偏了是啥意思。”
我说:“就是心没摆正,事就不顺。”
他点头,低头继续写字,他写字像一条一条铺下的路,稳稳的。
那年秋天,厂里换了一批设备,电机轰鸣比过去小了,车间里说话不用喊。
我们加班频率少了些,回家的时间早了些。
晚饭后,我在楼下转一圈,抬头望楼道灯,灯罩里飞虫绕了一圈又一圈,找出口。
我想,很多时候,人也是在圈里绕,绕着绕着,天亮了,也就看见了出口。
林姐家阳台上,脚踏缝纫机静着,铁件不响,但看着就踏实。
她这几年缝得越来越快,针脚也从紧实到顺滑,一件棉袄翻过来,里子缝得齐,外子缝得直,看着舒服。
她儿子毕业后进厂,成为正式工,站在车床前戴护目镜,动作不急不慢。
他有一次跟我说:“叔,干活就像你常说的,别耽误。”
我笑,说:“这话传下去了。”
他也笑,年轻人笑起来干净,像晴天。
我们小区里有几户新搬来的,他们把楼道打扫得与我们不一样,拖布下水利索,垃圾袋系得紧。
我们看着,心里也跟着利索。
人多,人想齐,楼道就亮。
有一天,林姐拿着一块白布来找我,说她想把老王的照片换个框,旧框边角松,想做个正正的。
我跟她去小店挑,玻璃柜里有几种框,黑边的、木纹的、金边的。
她最后挑了黑边的,稳当。
回到她家,我们一起把照片扶正,她站在一边,微微吸气,像把胸口里的一口气放下。
她说:“是时候把东西更新一更新。”
我点头,说:“也是时候把心里那点泥水沉一沉。”
她看我一眼,笑了,说:“你这人,咋说都爱绕个弯子。”
我也笑:“绕弯子,走到直路上,脚下更稳。”
她说:“行,听你的。”
我们把框挂好,转身去厨房,她端出茶叶,搪瓷缸冒热气。
我捧着缸,指尖被温了一下,心也温了一下。
后来,我家电饭锅坏过一次,送去修理,师傅说电阻烧了,换一下不耽误。
我在旁边看,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些一丝一缕的东西结合起来,坏了换一个,接上,又顺。
我们这片又修了一个小广场,傍晚人多,孩子跑,老人坐,几个年轻人在角落弹吉他,声音不大,却成曲。
广场边小卖部门口挂着彩灯,晚上亮,像一串小星,平实地晃。
我们两家会在那儿坐一会儿,林姐拿出缝纫的小剪子,剪下多余的线头,丢进小纸袋。
她的动作一如既往,利落,安静。
我看着,心里踏实。
偶尔有人来问我们当年那次借猪的事,问是不是难。
我说:“不难。”
那人问:“那你家不亏?”
我说:“有得有失,最后都在一口汤里。”
那人笑:“你这人说话,像打比方。”
我也笑,不争辩。
有些事,不用解释太细,时间会把它解释明白。
又有一年冬天,雪大,屋檐下挂冰溜子,小孩伸手去摸,被大人拦住。
我在楼道里站着,看雪落的形状,像一层一层厚起来。
林姐从楼梯上下来,围裙外面裹着一件棉袄,手里提着那只搪瓷盆,盆里还冒着热气。
她说:“蒸了几个馒头,一会儿给孩子们送两个。”
我说:“你这人,心热。”
她笑,说:“你不是说红布是底色嘛,我就觉得这盆也是。”
我看看那盆,白底绿边,缺口贴好,越用越顺手。
我说:“对,越用越顺手。”
她点头,往前走,脚步不快不慢,稳稳的。
晚上吃饭,妻子把红布拿出来,铺在窗台边,把风挡住一点,把亮留住一点。
她说:“你摸摸这红布,手心是不是暖。”
我摸了,确实有热。
儿子在桌边看书,我问他:“你长大以后,记得啥?”
他想了想,说:“记得电饭锅的‘咔嗒’一声,记得妈缝衣服的针线声,记得林阿姨那只盆,记得你总说‘别耽误’。”
我笑,说:“记得这些就够了。”
他也笑。
屋里亮,外面雪还在落,落得安静。
我有时会坐在窗边,看那条红布。
它红得不刺眼,像火里最里层的那点温。
风动,它跟着轻摆,像在说话。
它说的是什么呢。
也许是“别耽误”。
也许是“摆平心”。
也许什么也不说,就这么在那儿,做一个底色。
我想起那年清晨,林姐站在门口,围裙系得紧,眼圈红。
她说:“要钱没有,要人一个。”
我开了门,挪开了心里那点算计。
后来她说:“幸好你没误会。”
我也觉得幸好。
很多事,幸好在“开门”的那个瞬间,不往偏上想,不往难里拧。
日子不怕慢,就怕心拧。
心一拧,绳子打死结,越拽越紧。
心一松,打个活结,遇事一拨,就开。
人一辈子,能记住的东西不多。
一条红布,一只搪瓷盆,一口电饭锅,一句“别耽误”。
还有街坊之间你来我往的一碗汤,一次搬梯子,一回守灵,一回帮衬。
这些东西,碎碎的,拼在一起,就成了生活。
生活没多大的道理,平稳、有响、暖和,差不离也就是福了。
我把碗里最后一口汤喝下,放下筷子,站起身。
妻子从柜里把红布抽出来,搭窗台。
我把手按在红布上,掌心里热乎乎的。
我不说话,听着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的播音员声音,字正腔圆。
她在说明天的天气,风力多大,气温几度,适不适合晾晒棉被。
我想,适合。
我对妻子说:“明天晒晒棉被吧。”
她说:“成。”
她的声音稳,像一块被手反复抚平的布。
我笑了一下。
红布在窗台上,轻轻摆动。
我忽然明白,我们当年借出去的一头猪,最后换回来的不是东西。
换回来的是见证,是信任,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多出来的一点光。
那光不刺眼,却照着每一餐饭、每一次缝补、每一回相互扶持。
照着孩子们慢慢长大的背影,照着老人们稳稳坐着的肩膀。
照着我们把“体面”两个字放在心里,不声张,却不丢。
我看一眼墙上的钟。
钟摆一左一右,一左一右,像在点头。
我轻轻嗯了一声。
我关了半导体收音机。
屋里更静了。
我又把手按了按那条红布。
红布的温度传到掌心里。
我觉得,这就够了。